胡泳评《未来之地》︱人工智能会夺走我们的生活意义吗？

《未来之地：超级智能时代人类的目的和(hé)意义(yìyì)》，［英］尼克·博斯特罗姆（Nick Bostrom）著，黄菲飞译，中信出版社(chūbǎnshè)2025年4月出版 从超级智能到(dào)未来之地 上一次读尼克·博斯特罗姆（Nick Bostrom）的(de)(de)书，还是他2014年的大作(dàzuò)《超级(chāojí)智能(zhìnéng)：路线图、危险性与应对策略》（Superintelligence: Paths, Dangers, Strategies），帮助(bāngzhù)世界意识到(dào)人工智能的第一次大爆炸——深度学习的到来。彼时，人工智能的第二次大爆炸尚未发生（它为我们带来GPT-4这样的大语言模型），但博斯特罗姆提出的很多话题充满洞见，至今波荡不已。该书(gāishū)聚焦于人工智能发展出现问题可能带来的后果，特别在提高人们对人工智能带来的存在性风险的关注(guānzhù)上，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。 在《超级智能》一书中，博斯特罗姆认为：“如果有一天我们(wǒmen)发明了(le)超越人类大脑的智能机器大脑，那么这种超级智能将会非常强大。并且，正如现在(xiànzài)大猩猩的命运更多地取决于人类而不(bù)是它们自身一样(yīyàng)，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超级智能机器。……一旦不友好的超级智能出现，它就会阻止我们将其替换或者更改其偏好设置，而我们的命运就因此被锁定(suǒdìng)了。” 所以，超级智能带来的(de)挑战很可能是人类面对的最重要和最可怕的挑战。而且，不管我们成功还是失败，这(zhè)大概都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最后一个挑战。“我们要的不仅仅是娴熟的技术以引燃智能爆炸(bàozhà)(bàozhà)，我们还要能在更高水平上掌握控制权，以免我们在爆炸中身首异处。” 但是，假设我们能安全且(qiě)合乎伦理地发展超级智能，并充分利用这种几乎具有魔力的(de)技术，我们将会进入一个人类劳动变得过时的时代——这一未来社会，不仅是一个“后工作”和“后稀缺(xīquē)”的社会，还将催生(cuīshēng)一种“后工具性”境况：人类丧失(sàngshī)了做任何事情的工具性理由，不再需要为(wèi)任何实际目的付出努力；人实现了不朽，可以转变为数字形态，继续存在十亿年；而且，人类本性也变得完全可塑。 在此情况下，我们面临的(de)挑战(tiǎozhàn)不仅仅是技术性的，更是哲学和精神层面的。如果技术解决了(le)所有实际问题，那么我们还(hái)剩下什么可以追求的？如果生存和劳动不再是我们所关心的，什么会赋予我们生活的意义和目的？我们整天会做什么，又会体验到什么？ 在他的最新著作《未来之地》（Deep Utopia: Life and Meaning in a Solved World，2024）中，转变了视角，探索了超级智能所带来(dàilái)的生活意义危机。博斯特罗姆预想的“存在(cúnzài)之轻”读(dú)起来无比沉重(chénzhòng)：“随着我们向这种轻盈(qīngyíng)的状态迈进，摆脱了日常吸干我们时间和精力的挥汗如雨的辛勤(xīnqín)劳作，我们可能开始感到一种疏远的无目的感，一种无根的‘存在之轻’。我们可能将要面对这样的发现：自由度(zìyóudù)最大的地方实际上(shíjìshàng)是一片虚空。” 博斯特罗姆将此(cǐ)归纳为“深度乌托邦”（deep utopia）的问题，也即“在我们解决了所有现存的其他问题之后，我们将面临的问题”。这些问题具有永恒(yǒnghéng)的心智吸引力，让我们走到(zǒudào)了对目的和存在的理解的边缘(biānyuán)。某种意义(mǒuzhǒngyìyì)上，博斯特罗姆是在进行一种思想实验，将深度乌托邦的概念作为一种哲学粒子加速器，在其中创造一些极端(jíduān)条件，让不同的价值观发生(fāshēng)撞击，从而使我们能够研究我们价值观的基本组成部分。 在(zài)我们深入探讨博斯特罗姆的(de)(de)(de)论点之前，读者应该意识到这本书与典型的哲学专著有两个不同的地方。首先，博斯特罗姆的书并未围绕一个核心论点展开系统论证，而是以一种开放的方式探索主题，尝试各种想法，并在一些关键问题上保持谨慎。其次，这本书采用了一种实验性的风格和结构。它由一系列虚构的讲座组成，这些讲座是博斯特罗姆想象自己年老时在一周的时间里所做的演讲（每一章以一周的某一天(yītiān)为标题）。幸运的是，这些讲座并不像陈旧(chénjiù)的讲义——学生们经常插话提问，各种事件增添了戏剧性并注入幽默感。文本还包括讲座中分发的讲义和指定的阅读(yuèdú)材料——这些阅读材料是博斯特罗姆专门(zhuānmén)为本书撰写的独立文学作品，常常(chángcháng)是寓言性质的。所有(suǒyǒu)这些内容(nèiróng)的框架叙事来自三位哲学思维敏捷的朋友，他们闯入(chuǎngrù)博斯特罗姆的讲座，并喜欢在讲座后一起去公共浴池放松。他们之间的犀利对话，包括对讲座和阅读材料的反应，贯穿(guànchuān)了许多章节。 开放的方式和(hé)实验性的结构可能会让一些读者(dúzhě)感到高兴，也可能让其他读者感到愤怒。不喜欢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本书“臃肿”，认为如果去掉那些文学修辞和旁枝末节的讨论，书的篇幅可以缩短三分之一。而有些读者没准会觉得博斯特罗姆的非标准方法令人耳目一新，可以享受(xiǎngshòu)书中弥漫的趣味(qùwèi)和机智(jīzhì)。 既(jì)非乌托邦，也非反乌托邦，而是进托邦 形式而外，书中的(de)哲学内容十分丰富，充满了论证、思想实验、案例研究和实证(shízhèng)数据。也许在此无法涵盖所有有趣的内容，因此我将集中讨论该书的两大(liǎngdà)突出之处(chù)：一个巨大的、具有争议的假设和一个巨大的转折。 这个假设是，按照博斯特罗姆的(de)观点，在可预见的未来(wèilái)，我们将(jiāng)生活在一个“所有问题都被解决了的世界”里，这个世界是“技术成熟(chéngshú)的”。它意味着所有重要的科学问题都已经解决，人类平静地向宇宙扩展，人口随着时间的推移(tuīyí)呈指数增长。我们享有极大的富足，几乎所有冲突的源头都已然被消除。所以(suǒyǐ)，该书的核心任务是探讨这种状态对人类（或后人类）来说是否令人愉快，以及我们的生活是否还能够(nénggòu)拥有意义。 我认为，当博斯特罗姆相信一个(yígè)“最大技术能力”的(de)(de)社会也将是“非常好”的社会时，他或(huò)许过于(guòyú)乐观了。就逻辑而(ér)言，我觉得他的假设不太可信。过去(guòqù)，每当人类解决了一个挑战，都会暴露出(bàolùchū)若干(ruògān)新的挑战。尽管过去并不是未来的可靠指南，但我强烈怀疑这种模式会持续下去。因此，我更倾向于凯文·凯利（Kevin Kelly）的“渐进乌托邦”（简称“进托邦”，英文protopia，为progress+utopia或process+utopia的组合概念），而非乌托邦，哪怕博斯特罗姆在(zài)“乌托邦”一词前边加上了修饰语“深度”。在《必然》（The Inevitable，2016）一书中，凯利写道：在进托邦的模式里(lǐ)，事物总是今天(jīntiān)比昨天更好，虽然变好的程度可能只是(zhǐshì)那么一点点，“因为进托邦在产生新利益的同时，也在制造几乎同样多的新麻烦。今天的问题来自昨天的成功。而对(duì)今天问题的技术解决方案，又会给明天埋下隐患。随着时间流逝，真正的利益便在这种问题与解决方案同时进行的循环扩张背后逐渐(zhújiàn)积累起来”。 为了论证他的“深度乌托邦”，博斯特罗姆的首要任务是判断在一个(yígè)“所有问题(wèntí)都被解决了的世界”里，人类/后人类是否会变得冗余。他做出了一个有用的区分：浅层冗余和深层(shēncéng)冗余。 在书的第三章，博斯特罗姆讨论了我们(wǒmen)如何在一个几乎所有职业劳动都已自动化的后工作(gōngzuò)世界(shìjiè)中找到(zhǎodào)意义和目的。他的答案是，我们需要发展一种能赋权和教育(jiàoyù)个体在没有传统就业的情况下茁壮成长的休闲文化。这种文化将“鼓励有益的兴趣和爱好，促进精神(jīngshén)修养和对艺术、文学、运动、大自然、游戏、美食和对话等的欣赏，这些领域可以成为我们的灵魂乐园，让我们能够抒发创造力，了解彼此、了解自己、了解环境，同时(tóngshí)愉悦身心，发展我们的美德和潜能”。 然而，后工作社会的(de)问题与后工具性社会所提出的更(gèng)深层次问题相比是肤浅的。博斯特罗姆将(jiāng)前者称为“浅层冗余”，后者称作“深层冗余”。在(zài)浅层冗余中，由于(yóuyú)机器能够以更便宜、更好、更快的方式完成我们曾作为谋生手段的所有工作，人类将不再有工作可做。但是(dànshì)，如果我们拥有了上述的休闲文化，在浅层冗余的情况下，人类依然可以过上有价值、甚至富有(fùyǒu)意义的生活，通过创造、娱乐和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，尽管不再为之获得报酬。 本书的大部分都致力于探索深层冗余(rǒngyú)问题，这使得讨论进入了高度推测和(hé)(hé)未来主义的领域。在一个后工具性世界中，人类努力变得(biàndé)冗余，也就是说，没有(méiyǒu)任何任务，包括休闲活动，值得人类和后人类去从事。博斯特罗姆提到一些例子：纳米机器人可以在我们睡觉时对我们的身体进行物理调节，从而使锻炼变得不再必要；学习变得毫无意义，因为(yīnwèi)人工智能(réngōngzhìnéng)指导(zhǐdǎo)的大脑编辑可以将新的信息和技能融入我们的大脑，而无需进行学习。甚至育儿也可能变得深度冗余，因为机器人可以成为更好的父母，而且无论如何，育儿也不足以占据一个人生命（现在非常长寿）的足够时间来赋予其(qí)意义。 如果深度乌托邦中的(de)人们拥有博斯特罗姆(sītèluómǔ)所称的可塑性和自我变革能力(nénglì)——即修改自己心理状态的能力——他(tā)们或许(huòxǔ)可以(kěyǐ)(kěyǐ)避免因无用而产生的绝望。但尽管可以消除无聊，他们却无法消除乏味感。博斯特罗姆引用了格雷格·伊根（Greg Egan）的科幻小说《数字(shùzì)永生计划》（Permutation City,1994）中的情节，名为皮尔（Peer）的角色实现数字永生之后，为了避免无聊，他通过编程让自己在(zài)随机时间间隔内产生新的激情。在小说的那个时刻，他的激情是制作桌腿，已经制造了162,329条。由于他在雕刻完美的椅子腿时充满喜悦，皮尔并不感到厌倦，但他的生活却是极其乏味且缺乏意义(yìyì)的。 到此，这位(zhèwèi)牛津大学的(de)(de)前哲学教授不得不继续他寻找生命意义的旅程。正是在(zài)这一刻，发生了巨大的转折：博斯特罗姆并没有给出答案。公平地说(shuō)，他在书中(zhōng)的一段话中已经提前警告了我(wǒ)们，这也是我认为书中最精彩的段落之一：他比喻说，向别人(rén)提问生命的意义，就(jiù)像问他们自己该穿多大的鞋码一样。“有些人可能需要更自信，而另一些人则应该更周到。有些人应该对自己更宽容，而另一些人则需要更自律。有些人无疑应该被鼓励去独立思考、追求梦想，而另一些人最好还是待在人群中。”（此处，博斯特罗姆模仿道格拉斯·亚当斯的风格补充道，最佳的鞋码是十码半。） 如果所有人类努力都是冗余的，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(yìyì) 抛开(pāokāi)这类调侃，我们来看看博斯特罗姆对后工具性目的(de)(de)(de)问题的回应。总体来说，他对深度乌托邦中生活(shēnghuó)(shēnghuó)的前景持乐观态度。尽管开放式讨论风格常常使得结论模糊不清，但他强调了两点乐观的原因(yuányīn)。首先，他认为，即使深度乌托邦中的生活缺乏意义，它们在其他方面将极为丰富，可能弥补(míbǔ)这一缺失。这样的生活可能充满巨大的愉悦，通过“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”带来的强烈(qiángliè)体验来让人类尽情享受。凭借认知增强和精密的人工智能内容编程，我们的智力、情感和审美能力都可以(kěyǐ)得到充分激发。此外，这样的生活不必是被动的——即使人类努力变得冗余，人工智能仍然可以为我们设计引人入胜的任务和挑战（博斯特罗姆称之为“人工目的”），来利用我们增强的能力。 无疑，有些人(rén)会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。但其他人仍然会感到目的问题的痛楚挥之不去——如果所有(suǒyǒu)人类努力都是冗余的，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？这使得博斯特罗姆开始探讨生命意义的哲学(zhéxué)文献，特别是与南非哲学家撒迪厄斯·梅茨（Thaddeus Metz）的理论展开对话。这一理论规定(guīdìng)，生命要有意义，就应遵循一个整体改善的弧线，并包含原创性和(hé)帮助他人的元素。这是一种(yīzhǒng)客观主义(kèguānzhǔyì)理论，意味着(yìwèizhe)意义不能仅仅是我们每个(měigè)人决定自己想要的样子。相形之下，主观主义的意义则可以通过调整心理状态来满足，甚至包括美国法学学者理查德·波兹纳(bōzīnà)（Richard Posner）警告过的那种生活：“打架、偷窃、暴饮暴食、酗酒和晚睡。” 对于梅茨来说(láishuō)，有意义的(de)生活必须具有一种包容性和超越(chāoyuè)性的目标：它应该吸收一个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，且应服务于超越日常生活的目的。博(bó)斯特罗姆承认，根据梅茨的理论，深度乌托邦中的生活将(jiāng)缺乏一个有意义生活的关键(guānjiàn)成分(chéngfèn)——即朝向善的方向，并在现实中产生价值。如果人类努力完全冗余，那么我们将不再能够创造价值，因此无法达到此种生活意义的标准。然而，博斯特罗姆指出，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成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人，去热爱(rèài)和欣赏周围的善。同样，也可以欣赏意义的另外两个基本方面，即真和美。实际上，深度乌托邦将比我们当前的世界(shìjiè)提供更多的机会来做到这(zhè)一切。这让博斯特罗姆不禁要问：为什么这还不足以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呢？ 在书中的博斯特罗姆教授正要对此(duìcǐ)给出回答的时候，系主任悄悄耳语告诉他结束演讲，因为场地只租用到晚上6点。“好吧”，博斯特罗姆角色说道，“我(wǒ)想就(jiù)这样吧”。 无论书里书外，博斯特罗姆可能(néng)十分明智地没有对后AGI世界(shìjiè)中的生命意义做出精准评价。或者也不妨设想(shèxiǎng)，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答案。如果非(fēi)乌托邦是可怕的，而乌托邦又是乏味的，我(wǒ)们是否能找到某种在中间的甜美平衡点？人类(rénlèi)天生讨厌问题，但如果我们没有问题需要解决，生活还能有什么意义呢(ne)？我们在桃花源中或者巨石糖果山上坐多久，才能感到满足？对我来说，一个长周末大约就足够了。十亿年的完美幸福将变成完美的痛苦。 (本文来自澎湃新闻(xīnwén)，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“澎湃新闻”APP)